2016年春天,我去山西垣曲参加一个教师培训。做完当天的讲座之后,垣曲方面的负责人找到我,说学员想听我讲一堂语文课。我问讲什么篇目,他说想听我讲小说。我说讲《孔乙己》吧,这篇课文我比较熟悉。他说《孔乙己》他们已经讲过了,现在只剩下《最后一课》。那只能讲《最后一课》了,而留给我的备课时间只剩下一晚上,第二天早晨就要上台讲课。学员送我一本教学参考书,厚厚的,晚上我看了一下,没有一句话可用,干脆自己上网查资料,研读文本,设计思路。下面复述一下那一次讲课的基本过程。相隔日久,记忆不能不有所模糊;重新整理,文字不能不有所润色,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开场白便是课文导入:
同学们,大家好,非常高兴和大家一起学习《最后一课》。这篇文章我第一次读是在三十年前,当时我跟大家现在一样,青春年少,坐在中学的教室里。第二次读就是在昨天晚上。我努力地回忆我跟大家一样大的时候的阅读感受,我又在想,经过了三十年之后,我对这个文本又有了哪些新的理解,可以与大家一起进行探讨和分享。我知道大家在早自习的时候已经读过这篇文章了,下面姑且让我们一起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,走进这个文本,看一看这篇小说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。
我们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读这篇文章呢?同学们都知道,1941年5月至6月,我们垣曲这里爆发了一次重要的战役——中条山之战。日军以很小的伤亡,就导致了国军的惨败,垣曲被日军占领。想象一下,如果你生活在那个年代,会有怎样的经历与感受?假如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们,这节课就是你生命中最后一次汉语课了,从明天开始,学校只能学习日语,你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。就让我们怀着这样一种心情来上这一堂课,来感受这个文本。
1871年,普法戰争,法国战败,阿尔萨斯和洛林被割让给普鲁士,阿尔萨斯的少年小弗朗茨就面临着这样一个处境:今天是他学习法语的最后一课。我们这一堂课时间有限,既然大家已经读过一遍了.这里就不给大家自读的时间了,我们直接进入文本。请同学们依次站起来读课文,我叫停的时候,你就停下来。
这里须要说明的是,我在备课的时候,给文章划分了层次。按说应该在课堂上让学生完成分段的任务,作为“整体感知”的一部分。但我总觉得在分段上花费时间有些不值得,而且它会破坏文学鉴赏的情境,不如直接进入文本解读。至于文章的层次,可以通过自然的顿断来表现,我自己用板书加以标明就可以了。
接下来便是文本串解,每读完一个层次,我们就停下来一起进行问题探究。我会首先问学生:“这一部分,大家有什么问题?可以提出自己的疑惑,我们一起解决。”当学生没有问题的时候,我便说:“我再给大家提几个问题。”以这种方式启发学生的思考。
下面请看一段原文,是柳鸣九译本,文字与通行本略有差异:
往常,开始上课的时候,教室里总是一片乱哄哄,街上都听得见,课桌开开关关,大家一起高声诵读,你要专心,就得把耳朵捂起来,老师用大戒尺不停地拍着桌子喊道:“安静一点!”
我本来打算趁这一阵乱糟糟,不被人注意就溜到我的座位上去;但是,恰巧那一天全都安安静静,像星期天的早晨一样。我从敞开的窗子,看见同学们都整整齐齐坐在各自的位子上,哈墨尔先生挟着那根可怕的铁戒尺走来走去。我非得把门打开,在一片肃静中走进去,你想,我是多么难堪,多么害怕!
咳,事情可不是那样。哈墨尔先生看见我并没有生气,倒是很温和地对我说:
“快坐到你的位子上去吧!我的小弗朗茨。你再不来,我们就不等你了。”
我跨过条凳,能马上在自己的课桌前坐下。刚从惊慌中定下神来,这才注意到我们的老师这天穿着他那件漂亮的绿色礼服,领口系着折叠得挺精致的大领结,头上戴着刺绣的黑绸小圆帽,这身服装是他在上级来校视察时或学校发奖的日子才穿戴的。此外,整个课堂都充满了一种不平常的、庄严的气氛。但最使我惊奇的,是看见在教室的尽头,平日空着的条凳上,也坐满了村子里的人,他们也像我们一样不声不响,其中有霍瑟老头,戴着他那顶三角帽,有前任村长,有退职邮差,还有其他一些人。他们都愁容满面。霍瑟老头带来一本边缘都磨破了的旧识字课本,摊开在自己的膝头上,他那副大眼镜横入在书面上。
读到这里,我问学生:小弗朗茨感到了课堂有些反常,这显然是作者抛出的“包袱”(悬念),请问一共有几处反常?有学生回答,其他同学加以补充:平时课堂比较喧闹,今天比较安静,这是其一;平时教师不修边幅,今天穿了礼服上课,这是其二;平时哈墨尔先生比较严厉,今天比较温和,这是其三;平时班里后排没有人,今天好多村民也来了,这是其四。我问:“还有没有?”学生找不到头绪,我说:“再往前看。”他们一下便发现,小弗朗茨跑向学校的时候,那个铁匠对他喊:“小家伙,用不着这么急,你去多晚也不会迟到了!”我总结道:“这是作者的另一个伏笔,也暗寓着反常。因此,我们可以把这一部分概括为‘反常的课堂’。”同时板书“反常的课堂”。每一层次的整体感知大体如此,那么文本细读如何操作呢?接着看课文:
正当我看了这一切感到纳闷的时候,哈墨尔先生走上讲台,用刚才对我讲话的那种温和而严肃的声音,对我们说:
“我的孩子们,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,从柏林来了命令,今后在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的小学里,只准教德文了……新教师明天就到,今天,是你们最后一堂法文课,我请你们专心听讲。”
这几句话对我简直就是晴天霹雳。啊!那些混账东西,原来他们在村政府前面公布的就是这件事。
这是我最后一堂法文课!……
我说:“现在所有的悬念都解开了,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,所有的反常都源于一个共同的原因:最后一课。(板书:最后一课)让我们看一下此时哈墨尔先生的表情和语气。前面说过,他以前是一个特别‘严厉’的人,拿着让人害怕的铁戒尺。今天却变得很温和,称小主人公为‘我的小弗朗茨’。那么这里为什么又加上一个‘严肃’,这是他一以贯之的严厉的表现吗?”学生很聪明,很快得出答案:这种严肃来自于最后一课,来自于从爱国主义生发出来的庄重感。我的第二个问题是:“‘今后在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的小学里,只准教德文了……新教师明天就到’,这里的省略号意味着什么?是作者有意地省略了哈墨尔先生的一些话吗?”经过讨论,学生明白,哈墨尔先生此刻没有可能啰哩啰唆,这里的省略号表示他话语的哽塞,可以想见他内心的痛苦。
我们就这样串解文本,一段一段地往前推,直到结尾,串解结束,形成如下完整的板书:
顽童上学去一反常的课堂一最后一课!(小弗朗茨/哈墨尔)一下课了,你们走吧
讲到最后的时候,我让一个男生到黑板上演示一下哈墨尔先生的动作。那个学生面对着墙壁,头顶着黑板,挥挥手说:“下课了,你们走吧。”同学们一阵哄笑,说是错了。因为课本上有插图,哈墨尔先生是面对学生的。我对他们说:“大家不要笑,这正是我要特意说明的地方。我很佩服这个男生,因为他的动作才是准确的。你们看原文:‘于是,他转身对着黑板,拿起一支粉笔,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按着粉笔,用最大的字母写出:法兰西万岁。写完,他仍站在那里,头靠着墙壁,不说话,用手向我们表示……’,这里作者说他转身了吗?事实上,写完字后,他痛苦得有些支撑不住,所以就用额头顶着墙壁,人在痛苦的时候往往这样。所以,我们课本上的插图是有问题的。”现在想想,当时还应该指出:哈墨尔先生最后根本没有说话,只是挥了挥手表示下课,这更能表现他的痛苦心情,备课时没有发现这一点,非常可惜。
另外,我还对学生说:“‘最大的字母’应该不是指字形大,而是大写字母,就好像我们用黑体字表示庄重,这里可能是翻译的问题。”
串解完之后,我问学生:“关于这篇文章的内容,大家还有没有什么疑问?”学生都说没有了。“那么就进入下一个环节,我们看一下这篇小说的叙事方式。读完这篇小说,我们最大的感受肯定是它的主题,用哪四个字来概括?”
学生回答:“爱国主义。”
“那么这篇小说的背景,我们常说的社会环境是什么呢?还用四个字来概括。”
“普法战争。”
“这篇小说反映普法战争,落实为怎样的情节呢?也用四个字来概括。——现成的。”
“最后一课。”
“那么,贯穿起这个小说全部情节的主要人物是谁?”
“小弗朗茨。”
“爱国主义这样一个重大的主题,作者是通过一个孩子的叙述完成的,这种写法叫什么?还用四个字。”
“以小见大”。
“那么是谁在‘见’?作者都德在1871年的时候已经31岁了,是都德在‘见’吗?”
“不是都德,是小弗朗茨。”
我顺势总结道:“这就是叙事中的视角问题,这篇小说跟《孔乙己》一样,都是儿童视角。作者都德完全可以用成人的视角来讲述这样一个故事,可是,只有把战争的创痛安放在一个孩子的心上,才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。”在此过程中,一边与学生互动,一边板书:
课文讲完了,我想顺势深化一下情感态度价值观的教育,便对学生说:“小说没有写小弗朗茨被迫学习德语后的情景,我们对此无从想象。可是,甲午战争之后,中国把台湾割让给日本,台湾做了日本五十年的殖民地。那么台湾人民会有怎样的汉语情结呢?齐红深主编的《日本侵华教育口述史》一书中,讲了一个6岁台湾小姑娘陈宝桂因说台湾话被罚站的故事。”以下是陈宝桂1955年时的口述实录:
十年前,我刚上“国民学校”(小学)的时候,日本正在积极推行“皇民化运动”。为了让台湾完全日化,学校绝对禁止学生讲台湾话。
有一天,先生对孩子们说:“从此以后,讲台湾话的学生要罚站!”说完话后,大家就开始一面打扫教室,一面叽里咕噜地说着日本话。忽然间,我在桌子下发现一个五毛钱的铜币,当时情不自禁地用台湾话喊着:“哎呀!这儿有五毛钱!”我立刻感觉到糟了,用力地把自己的嘴巴打了一下。但是,讨好的同学迅速去报告老师。于是,先生罚我站在走廊下。
放学后,同学们都回家了。偌大的校舍,只有我这个刚刚六岁的孩子在看守着。夕阳渐渐下山了,教室里的桌椅慢慢地由灰暗变成漆黑一团。四周像死一样的静寂,我幼小的心里充满了恐怖;我浑身冷汗直流,眼泪簌簌地淌着。等到母亲打着电筒来接我的时候,我一头埋在她的怀里,放声地哭个不停。
讲完这个故事,我对学生说:“只有在一种极端的情况下,我们才能意识到,每个人都应该珍惜祖国的文化,热爱自己的母语。”至此,情感态度价值观的目标就基本达成了。
不过我还想进一步拓展一下。我问学生:“小弗朗茨的法语水平如何?”学生说很差,因为他连基本的词汇和语法都不懂,读起来结结巴巴的。我问:“那他平时说话用什么语言,他能用法语流利地来讲述这个故事吗?”学生一下子愣住了。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。
我说:“其实,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居民,百分九十都是日耳曼人,平时说德语。历史上这两个地方最初本是德意志帝國的前身——神圣罗马帝国的领土,后来割让给法国。1871年普法战争的时候,又割让给德国。1918年,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,又归还给法国。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初,又被德国占领。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,又归还法国。由于历史的原因,阿尔萨斯直到1830年代,小学才开始推行法语课,正是课文中哈墨尔先生开始执教的时候。现在这个地区的居民都会德法两种语言,每家都有两面国旗。现在请问,你觉得小弗朗茨应该爱德国还是应该爱法国?假如今天海参崴的华人把俄国的情报透露给中国,你觉得他做得对吗?”
不出所料,学生的意见出现了分歧,他们小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,更多的人则一脸困惑。我接着问:“大家想一想,能够决定一个地区和民族归属的,应该是什么?”学生一下陷入了沉思。
我接着说:“无独有偶。2014年,加入英国三百年的苏格兰想要独立出去,英国政府是怎么做的呢?按说英国政府有资格说苏格兰自古以来就是英国的领土,有权力派警察和军队进行干预,但是它作出了让全世界震惊的决定:让苏格兰人民通过公民投票自己决定去留。首相卡梅伦作了深情的演讲,请求苏格兰不要离去。最后苏格兰以百分之五十五比百分之四十五的投票结果,继续留在英国。回到这一课,事实上,普法战争时的法国确实比德国更加民主,更加尊重人权,所以阿尔萨斯人民确实更倾向于留在法国,所以这篇小说从整体上看还是有历史依据的。但我之所以与大家讲这些,是想告诉你们,历史与文本往往是不相符的,你们不能轻易地接受别人交给你们的结论。”
这堂课教学的基本结构如下:
导入→文本串解(内容、形式)→拓展
这是我个人比较认可的课堂实施的基本程序。也许有人会觉得它有些简单,我倒觉得,大道至简,是人把它弄复杂了。语文教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课文讲明白,我们早就应该返璞归真了。当然,它只是一个总体的原则,而不是僵化的模式,学情的差异性以及现场的生成性,决定着课堂教学的因地制宜和随机变化,这正是语文课的多彩魅力之所在。
由于时间的原因,那堂课讲完后没有组织评课,我也没有收到来自学生和学员的反馈。现在把课堂实录拿出来,读者可以见仁见智,提出不同的意见。就我自己而言,以下几点是出于有意的安排:一是没有写教学设计,我认为教学设计是写给别人看的,自己心中有数,把重点在书上标明就可以了;二是没有使用多媒体,我认为它会喧宾夺主,形成工具依赖,只用传统方式完全可以把课讲好;三是没有组织所谓“小组合作探究”,我认为那是形式主义,表面热闹,不分组同样可以探究。显然,这样做未免矫枉过正,而我的本意则是想提醒老师们,多关注学生和文本,少做表面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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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03-22 来源:语文建设 作者:张学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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