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摘要】侠义小说中的女侠形象最著名的是《儿女英雄传》描绘的十三妹和《荡寇志》塑造的陈丽卿。十三妹是一个敢恨敢爱、洒脱无羁,有几分豪爽、亦有一丝温柔的女侠;陈丽卿则是有恨有爱、活泼大胆、不通世故、不失娇羞的女性形象。她们的人生取向均为从江湖走向家庭,这种取向不仅意味着江湖豪侠人生道路的另类选择,亦凸显出女侠们价值立场向传统文化定位的回归。通过何玉凤,作家勾勒出科举时代的世俗幸福;通过陈丽卿,小说建构起别样的人生模式。其存在状态对于统治者而言,也是能够接受的,因为回归家庭,减少了社会不安,有利于社会稳定;其形象则成为中国近代小说史上新的人物类型,具有鲜明的性别意识和文化内蕴。
    【关键词】侠义小说；女性形象；十三妹；陈丽卿；形象价值；

    《儿女英雄传》今存40回并“缘起首回”,题“燕北闲人著”,真名文康｡文康出身于八旗世家,曾任理藩院员外郎､天津道台,后任安徽凤阳通判｡“晚年诸子不肖,家道中落,先时遗物斥卖略尽｡先生块处一室,笔墨之外无长物……乃垂白之年,重遭穷饿｡”[1]独特的家世和经历促成其儿女英雄观,并以小说表现之｡
    小说叙述安骥因为安学海被人陷害而下狱,他筹款救父｡途中两次历险,均得十三妹救护｡十三妹是中军副将何杞的女儿,其父为大将军纪献唐所害,便避难青龙山,习武行侠,待机复仇｡她救了安骥和蒙难村姑张金凤,并为二人订婚｡后接受安学海的劝说,亦嫁给安骥｡此后,安骥科场连捷,官至二品;两人各生一子,安老夫妻长寿安康,子贵孙荣｡《荡寇志》又名《结水浒传》,70回,另附结子1回,作者俞万春｡
    该书紧接金圣叹70回本《水浒传》,叙述宋江等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后,发展到几十万人,力量不断壮大｡提辖陈希真因好道教修炼,“绝意功名”,抱病在家｡其独生女陈丽卿容貌美丽,武艺绝伦,被高衙内看中,要娶其为妻｡陈希真父女严惩了高衙内,离家逃走,创猿臂寨,与梁山泊对立｡他们跟云天彪､徐槐率领的官军合作,同心协力,“围剿”梁山好汉,结果把108位好汉“尽数擒拿,诛尽杀光”,把他们的灵魂镇压在石碣之下,永世不得翻身｡两部小说各成功塑造一个女侠形象——十三妹何玉凤与陈丽卿｡
    对于前者,鲁迅､胡适､郑振铎等人均有阐释,但存在贬抑､苛求倾向;后者尚未引起学界的充分重视,因为论及《荡寇志》,学人关注焦点多在其思想内蕴方面,研究其人物类型的论文,尚未见发表｡
    一､《儿女英雄传》中的十三妹
    《儿女英雄传》中的十三妹曾经被不少学者贬抑｡鲁迅认为她“性格失常,言动绝异,矫揉之态,触目皆是”[2](P370);胡适认为小说前半部将其写成“神话式的‘超人’”,后半部却成为庸俗的“夫人”,很不成功[3];郑振铎言其“不近人情,没感情,无血肉,写成个死的人物,看起来令人很不愉快”[4](P485)｡在特定语境中,先贤们得出各自的结论,新世纪以来,学界对此已有新论｡其实,她是个敢恨敢爱､洒脱无羁､有几分豪爽､亦有一丝温柔的女侠｡第4回这样描写她:“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,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;鼻如悬胆,唇似丹朱;莲脸生波,桃腮带靥;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,越显得红白分明｡”
    从外貌看,她与一般女性无异;但写到悦来店里轻松搬送二百四五十斤重的碌碡,已经凸显出其过人之处:“那女子……先挽了挽袖子,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边一缅,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,拿着桩儿,挺着腰板儿,身北面南,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,只一撼,又往前推了一推,往后拢了一拢,只见那石头脚跟上周围的土儿就拱起来了;重新转过身子去,身西面东,又一撼,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,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｡”然后,再把这碌碡轻松搬进安骥房间,且“气不喘,面不红,心不跳”(第4回)｡第9回能仁寺弹毙恶僧后,她一口气吃七个馒头,又补了四碗半饭,看得张金凤都惊呆了｡
    此细节既将其武艺超群之处刻画出来,亦描绘其豪放不羁的生活习性,不经意间让读者明白了其何以有惊人的力量｡由于行走江湖,她比书生安骥社会经验丰富,因此,她一见安骥便一连串发问:“请问尊客上姓?仙乡那(哪)里?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,到下路去,是往那(哪)方去?从何处来?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,又不是买卖经商,更不是觅衣求食,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勾当?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,就这等孤身上路呢?请教!”(第5回)因为她知道骡夫的阴谋,急于了解安骥的行程与目的,故急切发问;当安骥以谎言骗应对时,她则据经验一一驳之,显得老道稳重｡不仅处理谋杀大事胸有成竹,即便是成全他人亦显出豪爽､急性的特点｡当她在能仁寺救出张金凤以后,认为其与安骥合适,便撮合二人的婚事;安骥以人生大事､没有父母之命为由推脱,她说: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,只有成的理,没有破的理｡你以为可,也是这样定了;你以为不可,也是这样定了!你可知些进退?”再推托时,干脆拔出宝刀,威胁安骥起来(第9回)｡
    丝毫没有世俗社会里女性扭捏作态的虚伪,凡事按照自我性情取舍｡照她的性格,不想管的事情,请我也不管;想管的事情,一定要办成｡“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:我不愿作的,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;我一定要作的,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｡”(第5回)正是这种侠气蕴含的自主意识,使其与世俗女性的自我认知拉开了距离｡她毫不掩饰自己不会女红,“说来不怕你大家笑话,我活了十九岁,不知横针竖线,你就叫我钉个纽襻子,我不知从那(哪)头儿钉起｡我只得靠着这把刀,这张弹弓,寻趁些没主儿的银钱用度｡”(第8回)一方面坦诚自己没有尘世所规定的女性生存本领;另一方面透露只能靠武艺谋生,从而把一个胸怀坦荡的女侠形象勾勒出来｡但是,她行事并不莽撞,而是虑事周密､顾全大局的｡第8回自陈不杀害纪献唐的原因:“一则,他是朝廷重臣,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,不可因我一人私仇,坏国家的大事;二则,我父亲的冤枉,我的本领,阖省官员皆知,设若我做出件事来,簇簇新的冤冤相报,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,纵然奈何我不得,我使父亲九泉之下被一个不美之名,我断不肯;三则,我上有老母,下无兄弟｡
    父亲既死,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,万一机事不密,我有个短长,母亲无人养赡,因此上忍了这口恶气｡”第10回,为了不牵连他人,她在能仁寺题写诗句:“贪嗔痴爱四重关,这阇黎重重都犯｡他杀人污佛地,我救苦下云端,铲恶锄奸｡觅我时,合你云中相见｡”也表现出她思路的缜密与行事的侠义特征,难怪安学海评论为:“你看他这折《北新水令》,虽是不文,一边出豁了你,一边摆脱了他,既定了这恶僧的罪名,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｡”(第13回)对金钱的洒脱态度,亦彰显其女侠本色:“要知天下的资财原是天下公共的,不过有这口气在,替天地流通这脏东西｡说这是你的,那是我的,到头来究竟谁是谁的?只求个现在取之有名,用之得当就是了｡用得当,万金也不算虚花;用得不当,一文也叫作枉费｡”(第9回)这种潇洒自由的人生态度已经融入她生活的方方面面,譬如第9回描写在能仁寺里,张金凤内急却找不到便具,她拿来和尚的洗脸盆做尿盆;吃鸡时,张金凤欲等待切好再吃,她主张撕着吃等,将两个同龄女性就行对比描写,凸现其拘谨､洒脱之别｡
至于小说中描写她转变后谨守妇道的言行,反倒不如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彰显其武功的细节感人｡如第24回她帮助张太太认针,稍微用力即把针捏断成两截了;第28回新婚之夜,安骥想拉她就寝,她稍微用力便摔倒了丈夫,遂使小脚勾起安骥等,从而把一个寄身日常生活､却未能忘情侠客本性的形象刻画得生动传神｡
    二､《荡寇志》里的陈丽卿
    侠义小说塑造的女侠形象,能与十三妹媲美的是《荡寇志》里的陈丽卿｡但学界对其关注极少,偶有阐释,还是与其他形象一起论述的｡与《水浒传》除非表现邪情､凶杀的需要,很少涉及家庭生活不同,由于陈希真､陈丽卿二人是叙事线索人物,《荡寇志》必然涉及家庭生活中的温情与关爱｡这样,小说内蕴便在叙述侠客逍遥江湖､除暴报国的同时,亦在家庭生活､人伦关系层面展开对女侠形象的刻画｡应该承认,《荡寇志》通过镇压梁山好汉所表现出来的侠义情肠､君臣大义,尚未超越原著《水浒传》的水准;但是,小说凸显出人间柔情､小儿女情调方面独具特色,尤其表现在陈丽卿身上最为突出｡母亲早亡的丽卿,与父亲相依为命十几年,故对父亲既亲昵,又依赖｡
    在展现其十九至二十五岁长达七年的故事里,作者呈现出一个有恨有爱､活泼大胆､不通世故､不失娇羞的女性形象｡陈希真介绍女儿:“我这小女,舞枪弄剑,走马射飞,件件省得;只是女工针黹,却半点不会,脚上鞋子,都是现成买来,纽扣断,也要养娘动手｡”(第74回)此段话所描摹的恰是女侠特点——武艺样样在行,唯独不擅长女红｡而小说重点描写的就是其侠气冲天的特性,父女二人到玉仙观游览时遇到高衙内,被对方调戏,“丽卿一头解去汗巾,放下了裙子,穿好袄儿,一头指着高衙内骂道:‘我把你这不生眼的贼畜生,你敢来撩我!你不要卧着装死,你道倚着你老子的势,要怎么便怎么,撞在我姑娘手里,连你那高俅都剁作肉酱!’”几个动作,一阵臭骂,便把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侠形象推至读者面前｡
    当陈希真担心高俅报复时,丽卿道:“怕他怎的!便是高俅亲来,我一箭穿他一个透明窟窿!”(第72回)高俅若找事,就一起杀掉!这是一个不解世故､只为义气激发的少侠｡惟其如此,临逃离东京前,她“便取下灯台去照着,飕飕地把高衙内两只耳朵,血淋淋地割下,又把个鼻子也割下来｡又看看那两个道:‘这厮也不是好人!’去把孙高､薛宝的耳朵也割下来｡”(第74回)行为粗豪,不亚须眉,即便是语言,也有粗放和不通世故处｡第88回叙述她与丈夫祝永清饮酒,笑问丫头道:“你们看我的本领,比祝郎何如?”“一个女兵会搂沟子,插嘴道:‘姑娘强多哩｡祝将军与姑娘,真是才郎配佳人,天下没有｡’丽卿道:‘放你的屁!我是家人,他是野人不成?豺狼还有虎豹哩!’”不像闺门女孩儿话,既表现其没有读过才子佳人的柔情故事,才错把“佳人”当“家人”,误会“才郎”为“财狼”;而酒后戏言､主婢对话的生活场景,更显现其豪放的性格｡因为外逃,她女扮男装,但其内心依然是女孩儿心肠｡
    于是,内外逆差中常常透出其深层意识｡小说既描绘其大方泼辣､不懂掩饰的行为,也凸显其留恋自性､撒娇弄痴的特点｡第77回写她到刘广家后的情景,因要恢复女儿妆,刘夫人为其准备鞋子,丽卿笑道:“别样学男子不来,若论这双脚,却同男子一样｡”直言自己大脚,不知遮掩回避,也显得直爽可爱｡当听到刘广道:“高封这厮,自己年轻时也从男风上得了功名,后来反把他孤老害杀｡”丽卿便问希真道:“爹爹,什么叫做‘南风’?”希真笑喝道:“女孩儿家,不省得,便闭了嘴,不许多说!”其天真未凿处,往往不经意间显现出来｡
小说传神处在于似乎无意间,却扣住其女性特征描述之｡第76回写她到了云龙家,当庄客提来一桶热水后,“丽卿起身,道个万福,”忘记自己是女扮男装,潜意识支配其做出了女性礼节｡因为她实    在太不习惯男装了,所以得到父亲允许恢复女装时,丽卿笑道:“悔气!没来由做了多日的男子,好不自在!”为了更真实地写出陈丽卿的女孩特性,小说中多次写到她给父亲撒娇｡如两军对阵时,她争当先锋,陈希真不同意,她便撒娇道:“可知是哩!爹爹想:你要孩儿做粉头,我都依了;我只不过要做个先锋,爹爹都不许我,教孩儿如何气得过?”(第85回)以往昔的服从掩饰这次的要强,以柔情逼使父亲给自己先锋位置,也打动众将为其求情｡当陈希真为她找祝永清做丈夫时,丽卿惊道:“爹爹又要把我许与那个?”(第87回)一个“又要”,既点出当初父亲为了练成功法,把她假许给高衙内的往事,也表现出对父亲不与自己商量的微微不满,还有撒娇性的质问口吻｡当然,她并非只会撒娇或打仗,还有一定的生活智慧｡她带兵与高封对阵,被高封的魔法迷住去向时,“丽卿看见林子那边一株枯树,忽地心灵机巧,便去那枯树上周围摸了一转,指着一方道:‘这边是正北方的归路,只顾冲杀出去!’尉迟大娘道,‘姑娘怎地晓得?’丽卿道:‘我们交兵时,太阳不过辰刻｡这枯树一面热,一面冷,那晒热的一面必是东方｡’”(第85回)这类富有生活气息的细节,既是侠客行侠仗义的本领,也是生活常识的积淀｡惟其多角度刻画,陈丽卿才成为一个不仅承载作家理念,还具有多重性格与内涵的圆形人物｡
    于叙述豪侠笑傲江湖的故事中融入家庭生活的温情,让女侠们危难时显身手､和平里现温柔,一方面利于缓解江湖仇杀､军阵对垒酝酿的重重杀气,使叙事节奏出现变化;另一方面让侠客回归日常生活,减少了社会不稳定因素｡如此安排,便建构起不同于《三侠五义》那样使侠客皆归顺朝廷､为王前驱的人生道路｡通过何玉凤的人生道路,作家勾勒出科举时代世俗幸福的图景;通过陈丽卿,小说建构起别样的人生模式｡进,能够逍遥江湖,挥洒自我一片豪情;退,可以安居家室,转型成为贤妻良母｡女侠形象具有很大的弹性内蕴,亦兼具表现江湖侠义和体现家族伦理的多重文化内涵｡
    
    参考文献
[1]马从善.《儿女英雄传》序[A]//文康.儿女英雄传[M].南昌:百花洲文艺出版社,1996.
[2]鲁迅.中国小说史略[A]//鲁迅.鲁迅全集(9)[M].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1.
[3]胡适.《儿女英雄传》序[A]//汪原放.儿女英雄传[M].上海:上海亚东图书馆,1925.
[4]郑振铎.清朝末年的小说[A]//郑振铎.古典文学论文集(上)[C].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4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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